从两艘被打捞起的沉船说起
1960年,宾夕法尼亚的名叫乔治·巴斯的考古学研究生在土耳其南部的格里多尼亚角捞上来一艘沉船,经过7年的研究,他发表了专著,提出这条沉船是公元前1200年沉没于东地中海的货船,出发港是迦南,目的地是爱琴海的某个岛屿。
专著发表后,业界人士的下巴都被惊掉了,一致认为这个学生是异想天开,3000年前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如此高超的航海技术来支撑如此遥远的贸易往来?
因为被人们质疑,所以巴斯心中愤懑,想再找一艘同样的沉船来证明自己的猜测。历史就是如此,它总会给坚持的人一份厚礼,在15年后当上教授的巴斯行将放弃之际,第二艘沉船就这么被打捞起来了。
第二艘沉船暴露了更多信息,船载的主要货物是总重量大约一顿的锡板,还有十吨左右的来自塞浦路斯的粗铜,目的很明显跟铸铜有关。除此外,船上还有玻璃、乌木、象牙、大麦、树脂、香料、葡萄酒等来自七个不同港口的混杂货物。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这条船从埃及起航,在叙利亚北部的乌加里特港停靠后,沿安纳托利亚海岸向西航行,在进入爱琴海之前不幸沉没。
这两艘沉船的发现,证明了乔治·巴斯的猜测:公元前1300年前后,东地中海沿岸存在着一个广泛的贸易网络。这个惊人的发现,引发人们的进一步思考——为何在当时没有发明罗盘、指南针之类的事物前,东地中海沿岸的航海技术竟会如此高超?
我们可以通过观察当时地中海的地形分布,多少会有些答案。拿食物来做比喻,东地中海就像一口不规则的平底锅,塞浦路斯和克里特就像是两个煎鸡蛋,周围还分布着不计其数的小葱花。在东地中海航行,看似距离远,其实小岛与小岛之间的航程很短,这些小岛又形状各异,那么就为航行提供了坐标,所以即便没有指南针、没有罗盘,实现远航也问题不大。
从地理环境考虑,地中海夏天炎热干燥、冬季低温多雨,在这种不协调的气候搭配下,诸如小麦类的植物是很难正常生长的。在气温相对较高的生长季节,植物必须面对炎热干燥的考验,为减少水分的蒸发,叶片会减小自身的面积,在逐层加厚的情况下,在表面形成一层蜡状物质,久而久之,地中海地区就形成了以亚热带常绿硬叶林、干旱灌木或硬叶草地为主的植被群,熟知的橄榄就是此类植被。
既然小麦类的稻草植物不能生长,那么以耕种为主的农耕文化很难在这块地区发展壮大,反之,以交换、贸易为主的文明在此生根发芽。所以在东方文明逐步在广袤平原里开垦起繁茂的农田之时,地中海地区的文明却以短期的航行编织起了一张贸易网络,而点燃西方文明的星星火种克里特,也在这张大网之中。
西方的初始与欧罗巴的传说
从地图可以看出,克里特岛位于东地中海的中心位置,与欧洲(希腊)、小亚细亚以及非洲(埃及)均仅仅相隔一段极易航行的海上距离,因此从产生之初,它就与周围地区、尤其是与爱琴海沿岸地区保持着密切的文化联系。现在人们将克里特作为西方文明的起源,很大程度上跟欧罗巴的希腊神话传说有关。
腓尼基国王阿革诺尔的女儿欧罗巴,和伙伴们在海边洗澡时,被宙斯看中。宙斯化身为一头大白牛,把欧罗巴诱拐到克里特岛,在岛上宙斯和欧罗巴有了三个儿子,而收留她的新大陆也因此得名欧罗巴。
诚然,神话不是真的,但是在早期人类文明尚未发明出完备的文字系统之前,这种易于传播的神奇故事就成了早期文明史的主要载体。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此,人类拥有丰富的想象力,早期的人类会利用神话传说这种浪漫夸张的形式传播自己的认知。故事虽然出于杜撰,但是它内里唤起的情感共鸣是真实可信的,而隐藏于其间的历史真相也为我们了解早期人类文明留下了可供参考的证据。
作为地中海早期的文明之一,克里特的文明起源一直都是一个谜,现今较为权威的一种说法认为,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文明很可能是古埃及、小亚细亚的移民建立起来的。
尼罗河的河谷地带作为最早孕育文明的区域之一,早在公元前3100年左右,古埃及人就在此建立起了第一王朝(之前还存在一段2900多年的前王朝阶段)。依附着尼罗河谷的条形灌溉地区,古埃及逐渐建立起一个复合型的、以城市为基础的文明形式。之后通过建起的金字塔建筑群,更是向世人证明了他们极强的工匠技艺。现今在克里特岛上发掘出来的遗迹、文物虽不及古埃及那般恢弘精巧,但是能明显看出古埃及文化对其产生的影响。在留存下来的壁画、宫殿残骸和语言文字中可以看出其中端倪。
与古埃及同源的建筑与壁画
首先在建筑方面,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文明也被叫做宫殿文明,这是因为在岛上发现了七个彼此独立的宫殿遗迹。其中最大是金字塔型的克诺索斯宫殿,整个建筑无论是整体呈现形式,还是涂有壁画的墙面、柱廊式的庭院等建筑细节,都跟当时古埃及的神庙建筑极其相似。
其次,在壁画方面,克里特与古埃及的相似点更多。以《百合花王子》为例,画中的王子的形态整体呈现形式是二维平面化的,王子体态大体可以分为侧面和正面两种呈现形式:以侧面表现王子的口鼻、臀部及其腿部;以正面表现王子的眼睛、耳朵及躯干部分。这跟古埃及的壁画中人物的表现形式极其相像,具有极强的同构性。
相较于之后的希腊人,克里特岛上的文明体现出一种柔和的文化基调,现今发掘出的文物,诸如《克里特岛上的贵妇》(壁画)、《克里特岛的渔夫》(壁画)、《收获者之瓶》(陶器)等,基本都在表现当时克里特岛上人们奢华而又安逸生活景象,这种状态在公元前1800年左右有了变化。
公元前1800年左右,来自西亚和巴尔干半岛北部的蛮族的入侵,打破了原先克里特平静的生活,但是这种小规模的侵袭,并没有给它带来重创,而是促使其打破了自己文化的藩篱。渐渐地克里特岛上也开始出现了尚武情怀,以斗牛、狩猎、征伐等炫耀武力的场景也开始出现在他们的壁画当中。
气质独特的线性文字系统
1900年英国考古学家伊文思在克里特岛的米诺斯王宫遗址上挖掘出了1600多块印有奇怪符号的陶土块,很显然它们属于一种古老的文字表意体系。不同于那些已经被人类破解的古代文字系统,这种文字系统具有自己独立的特点,与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古圣书文字极为不同的是,这套文字系统的表意符号是由各种长短线条构成。
借助这个特点,考古学家将这种文字系统命名为“线性文字”。经考证发现,这1600多块泥板又有明显的区别,其中一些泥版文字出现在公元前1450年以前,伊文思称之为“线性文字A”。后来,另一种线性文字取代了“线性文字A”,伊文思称之为“线性文字B”。
其中“线性文字B”在1952年由一名从小喜欢研究古文字的建筑学家温特里斯破译,而“线性文字A”系统至今都没有被破解,考古学家更是将它的破解称作是考古界的“圣杯”。不过有趣的是,温特里斯来到这世间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破解“线性文字B”系统,因为在他破译出“线性文字B”系统的两年后,也就是1954年,他就死于了一场车祸。
从已经破译的“线性文字B”中可以看出当时克里特文明的宗教信仰系统的相关细节,其中一些地名都会带有-nthos和-ssa这样的非希腊语词尾。以-nthos结尾的词最典型的就是指代米诺斯王宫的labyrinthos,这也是之后英语中表示“迷宫”的英语单词labyrinth的原型;而以-ssa结尾的典型词汇就是thalassa,即为“大海”。这些词尾,其实是之后的希腊人迁徙至克里特岛之前当地的土著住民的语言所使用的,这种土著语言体系跟之后的属于印欧语系的希腊语有着极大的区别,却跟小亚细亚的哈利卡纳苏斯(halicarnassus)的-ssus词尾相似,两者更像是同一种语系下才出现的产物。
由此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出,诞生在克里特岛上的文明并非是原生的,而是由其他地方的移民建立起来的,这些移民极有可能是从当时的古埃及、小亚细亚等地迁徙过来的。
希腊神话的第一颗种子
进一步剖析克里特神话体系,也可以看出当时克里特独特的文化特点。现今人们几乎很少会知道克里特神话体系的存在,那是因为在形成系统化的希腊神话过程中,人们将克里特的神话也纳入了希腊神话传说之中,将其看作是了组成希腊神话的一部分。
固然,克里特神话是构成希腊神话这栋大厦的一块重要基石,但是将其抽离出希腊神话进行系统地分析,能解读出很多历史中未被记载的细节。在此,就以著名的忒修斯和伊卡洛斯的故事为例,对其中的细节进行粗浅的分析,从中得出克里特神话体系的大体特点。
忒休斯的故事:米诺斯国王请了著名的工匠大师在克里特的中心地带修了一个迷宫,其目的是囚禁当时一个名叫米诺陶诺斯的牛头怪物。为了让这个牛头怪物能一直居住在迷宫里不出来,米诺斯国王就要求爱琴斯的国王每年向米诺斯的迷宫进贡十四名童男童女,以作为牛头怪的食物。当时身为爱琴斯国王王子的忒休斯为了缓解父亲的压力,自告奋勇地将自己进贡了出去。在米诺斯公主阿里阿德涅的帮助下,忒休斯在米诺斯迷宫里用智谋杀掉了牛头怪。最后迎娶了阿里阿德涅继承了爱琴斯的王位。
伊卡洛斯的故事:著名的工匠代达罗斯因嫉妒杀人,被放逐到了克里特岛。在克里特岛上,代达罗斯因为其精湛的工匠技艺而备受人们尊敬。但是他却一心想逃离克里特岛,于是在暗地里用蜡烛打造出了两对轻巧的翅膀,想借此带自己的儿子伊卡洛斯回归故里。因为害怕少不更事的伊卡洛斯在归途中走丢,代达罗斯在飞行前反复叮嘱伊卡洛斯要一直跟着他,不要被沿途中的其他事物分散注意力。虽说如此,但是悲剧依旧发生了。在飞行的过程中,伊卡洛斯被光芒四射的太阳吸引而脱离出父亲代达罗斯飞行的轨迹,向太阳飞去。此举触怒了太阳神,他用阳光烧化了伊卡洛斯的蜡烛双翅,失去双翅的伊卡洛斯坠落到了汪洋之中,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伤心的代达罗斯在一座海岛上埋葬了自己儿子的尸体,自此伊卡洛斯安眠的那座小岛被后人叫做伊卡利亚。
这两个故事在希腊神话故事系统中,算是比较出名的篇目,由此衍生出了很多文化学、哲学、文学典故,比如忒休斯之舟、阿里阿德涅之线、伊卡洛斯效应等。在此处,我们需要通过分析挖掘出克里特所蕴含的独特文化气质。
首先,无论是忒休斯故事中的建造迷宫的工匠,还是伊卡洛斯中缔造蜡烛双翅的代达罗斯,都在反映工匠技艺之于克里特的重要性,这点跟古埃及的发达的工匠文化有些相似(顺道一提,我们在各种阴谋论中熟知的“共济会”组织就发源自古埃及,也是工匠文化的一个衍生产物)。
其次,在忒休斯的故事中,出现了米诺陶诺斯这样的拥有人体特征的动物怪物,这其实是古埃及动物神祇崇拜在多元文化融合过程中的一种变形。在古埃及神话中的九柱神体系,每位神祇都具备着动物的体征。不过与古埃及神话不同的是,在克里特神话里,这种混合了人类和动物特征的幻想产物,不再单纯代表着神祇,而是代表着怪物。
最后,在忒休斯故事中,还出现了代表神秘主义的符号性建筑物——迷宫。忒休斯斩杀米诺陶诺斯的桥段,映射着史前存在在克里特地区的原始牲祭活动,这一过程就是如今在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盛行的斗牛文化的源起。
由此,可以将这些细节加以总结,得出作为希腊神话第一块基石的克里特神话,为其注入了以下重要的元素:神秘主义、工匠文化和英雄情节。正是这些元素,在那个希腊文明还未完全绽放的年代里,为希腊神话的诞生播下了第一颗种子。
末日灾劫的终章
世间所有事物,有其初始,也有其终焉。在克里特文明辉煌了将十个多世纪之后,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终结。这个在史前的爱琴海极致灿烂的文明,在公元前15世纪左右的一场超大规模的火山爆发中毁于一旦,这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火山爆发之一,克里特许多的居民点都在这场火山爆发和次生的地质灾害中被碾成齑粉。
在当今“新史诗奇幻”的代表作《冰与火之歌》中,美国著名的幻想文学作家乔治·马丁在自己的架空世界中,构建了一个名叫瓦雷利亚的远古文明。在冰与火的世界里,瓦雷利亚是一个被传奇历史、神秘氛围覆盖着的古老国度,它更是整个世界里龙的故乡与魔法的源头。
在《冰与火之歌》故事发生的年代中,瓦雷利亚早已毁于一场名叫瓦雷利亚末日宰劫的超大规模的火山群爆发,其王国所在遗址常年被烟雾笼罩,被人称为“烟海”。在创建瓦雷利亚这个文明原型之时,乔治·马丁就参考了克里特文明,其中的瓦雷利亚末日灾劫的细节更是克里特文明在现实历史中的遭遇的浪漫化演绎,也就是说《冰与火之歌》中的瓦雷利亚,其实就是现实中的克里特文明。
就这样,这个早在古希腊文明崛起前的爱琴海粉墨登场的辉煌文明,在一次人力不可控的巨大天灾中毁于一旦。但文明的火种依然在它的废墟之间顽强存活,不久之后一支隶属于印欧游牧部落的部族在这废墟之上拾起了这微弱的星星之火,为之后的文明注入了“剑与火”的特色。他们是历史中出现的第一批希腊人,后世也称他们为“迈锡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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